第四十一章

    瓷白玉指在脂粉奁中轻轻一勾,朱红色的膏脂便沾染上来,食指点涂,小指勾勒,末了浅浅一抿,便有万般靡艳风流呼之欲出。华容婀娜,柔情绰态,顾盼遗光彩,长啸气若兰,这便是柳絮儿盛时的风华。

    青禾静默着为宝儿打理长发,在触及镜中人时眼中才多了几分柔和。

    “青姨,为我戴上吧。”

    宝儿递来的玉簪赫然是当年苏弘文所赠的那支,只是原本破碎的青玉被一只金龙紧紧地卡嵌成一体,也不知那些能工巧匠耗费了多少时日才最终成就了这金镶玉。

    饶是青禾见了也免不了有几分讶异,但她仍从善如流地为宝儿戴上。指尖缓慢流连过冰冷的簪体,末了停在了少年鬓边,宝儿勾唇一笑亲昵地在她掌心蹭了蹭,“青姨,我有几分像娘?”

    青禾立刻冷淡地收回了手,反道,“你的花名想好了吗?”

    “柳絮儿,柳絮儿便很好。”见青禾满脸不赞同,宝儿笑意莫名,“一入江河迹难再,也无根来也无由。无论是对娘来说还是对我来说,都是再适合不过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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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韵花阁里又出了位柳絮儿,几乎是接到消息的那一刻,苏弘文便一刻不歇地从临城赶到了桃江。彼时他已是中书侍郎,官从正三品,隶属中央。

    到达桃江时恰逢入夜,韵花阁内已是一片酣歌恒舞,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。苏弘文也顾不得舟车劳顿,一袭风尘未洗便亟不可待地跨进阁内。

    柳絮儿虽艳名远扬,可几个月来能成她入幕之宾的却无一人。被侍女引入居所时,苏弘文仍恍恍如梦中。

    天际黑云翻滚,隐隐有雷声送来,潮湿水汽混着清苦的苏合香萦绕周身。房内只燃着几盏红烛,被窗口灌入的山风吹得摇摆不定,满室的青纱帐好似一只只柔若无骨的手一下一下抚在苏弘文的脸上,狎昵而轻佻。

    “柳姑娘。”苏弘文试探性的唤了一声,却无人应答。心中蓦地一紧,他不管不顾地闯进了内室,却见床榻上端坐着一人,一袭桃色锦衣明亮娇艳,头上却盖着一块绣着金凤的喜帕。

    本该是不伦不类的装束,苏弘文见了却是一阵心头狂跳。颤巍巍地拿过一旁的喜秤,他挑起一角掀开了盖头。

    “砰。”喜秤落地砸出一声轻响。

    柳絮儿恍若未闻地抬头看他,一双美目中映出跳动的烛火,万般情意此间流转,但只一眼复又低下头去。雪肌透着薄粉,艳若桃李,姣如秋月,真真一派含羞带怯的小女儿家模样。

    “柳絮儿。”苏弘文语带犹疑,伸手抚上她的面颊,发觉触手温热他立时将人揽入怀中。“絮儿。”

    “我在。”柳絮儿低声应了,攀附着抚上他的脊背。

    厚重的幔帐被放下,隔绝了一室红烛摇曳,掩了春色无边。

    窗外,酝酿了几日的雨终是落了下来。

    

    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,苏弘文惬意地在被褥里翻了个身,正想揽着人温存一番,一伸手却发现落了空。

    “絮儿。”苏弘文登时翻身下床,却见柳絮儿只着一身里衣正对镜梳妆,顿时懊恼自己大惊小怪。他悄声走到镜前,熟稔地接过木梳为她梳理长发,无意间瞥见桌上的青玉簪,苏弘文不由得心中一软,“青玉价廉,改日我送你更好的。”

    “青玉价廉,人心薄凉,岂不绝配?”嗓音温润,却是明显的少年音。

    苏弘文心中大骇,扣着人的肩膀将人转过身来。柳絮儿也不怯,坦然地与他对视。

    “你究竟是谁?”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十余年,苏弘文早已不是当初的穷酸书生,现下敛了笑意沉下声音,便有了几分在公堂之上执掌生杀予夺的威压。

    然而柳絮儿却是毫无惧色,笑意盈盈地一字一句道,“奴家柳絮儿。”

    苏弘文顿觉怒火中烧,掐着柳絮儿的颈子便将人抵在了铜镜上。

    一时间呼吸受制,柳絮儿本能的伸手乱抓,混乱间青玉簪被扫到了地上,一声脆响后破碎的青玉从金龙的桎梏中散了出来。

    苏弘文下意识地撇了一眼,却不由得呼吸一滞,他立刻凑近了去看身前人的眉眼,而后蓦地恐慌起来。落魄时的定情之物,同胞双生的容貌,茶馆说书人的胡言乱语,真相昭然若揭。

    柳絮儿满意地看着苏弘文眼中的愤怒渐渐消融,犹疑、悲痛、怜惜之情流转而过,最终成了无可挽回的懊悔。

   “我还有个乳名叫宝儿,娘说爹是读书人,名字理当由爹来起。”

    苏弘文听罢抽身欲走,却被柳絮儿一把抱住,“求爹赐我一个名字吧,娘在世时我叫宝儿,娘不在了我就是柳絮儿,可是我想要一个自己的名字。”

    苏弘文强忍悲恸转过身来,想像一个父亲那般拍拍柳絮儿的脑袋,却在看见那张脸时触电一般的缩回了手。为夫为父,他究竟做了什么?十多年前为了功名利禄抛妻弃子,又眼睁睁地看着正室逼死发妻,却不敢发一言制止;而今他竟抛下朝中事务,跑来这烟花之地跟自己的生身之子洞房花烛,行这等乱伦龌龊之事。

    苏弘文不敢再细想下去,他奋力一推便飞也似地逃了出去。

    “你没有杀他。”青禾早已候在房外,见一地狼藉便自顾自收拾了起来。

    柳絮儿费力地站起身来,咽部的疼痛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,“他对娘并非没有情意,活着更痛苦些。而且,一命换一命的做法实在是太愚蠢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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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中书侍郎苏大人疯了。

    不过五日,消息便从临城传到了桃江。坊间好奇唏嘘之余也传出了些怪力乱神之说,市井之人都道这韵花阁里的柳絮儿多半是山中狐媚所化,吸食人的精气存活。苏大人为其蛊惑,失了心智,才落得这般下场。

    柳絮儿听了也只是一笑,不置可否。

    “这是今日的份。”青禾将瓷碗推到了柳絮儿手边。韵花阁里的姑娘们需要日日服食汤药,以免珠胎暗结,因着柳絮儿是男子,所以这日日一汤便换成了燕窝。

    柳絮儿拿起汤匙,只尝了几口便皱起了眉头,“燕窝的味道怎么这么奇怪。”疑窦顿生,他又舀起一勺凑到鼻尖仔细地闻了闻,却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。

    “怎么回事……”正疑惑着,一阵针扎般的剧痛猛然从眼中传来,柳絮儿本能地捂住眼睛,却觉得手心一片粘稠湿润。他用力地揉了揉眼睛,却发现视线中的事物无可抑制地晦暗下去,视野变得越来越狭小,最终成了一片混沌。

    柳絮儿反应不及,就这样僵坐在了原地。

    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,柳絮儿甚至觉得五感被尽数剥夺,目不能视,耳不能闻,触无实感。幕天席地的黑暗裹挟着他,眩晕和失重牵引着他往更深处堕落,直到鼻尖略过一丝清甜。

    “这不是平日里焚的香。”尽管只有些微差异,但柳絮儿分辨得出。“你为什么要这样做。”

    “我爱姐姐,所以帮你,可我也爱那个男人……”纵使谈及情爱,青禾也仍是那般冷淡的样子。

    “娘死了,那个男人疯了,而你还要夺我一双眼睛。青姨,说到底你还是爱那个男人更多一些。”柳絮儿奋力地瞪大眼睛,可他看不见青禾此时的表情,也没能听到她的回答。

    “我要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可能离开韵花阁的!”

    “我要走了。”

    柳絮儿听得出她去意已决,怨恨不甘顿时决堤而出,他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,却被一旁的架子绊倒在地。“青姨!”柳絮儿从来也不敢喊痛,他狼狈地爬向那人,只希望能抓住她的一方裙角。“青姨,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只是青禾从来也没理会过他的央求,她毫不犹疑地离开了房间。

    柳絮儿木然地坐在地上,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。眼前蓦地蒙上一层水汽,刺激得伤口阵阵发痛,眼泪和着血沾湿了衣领,痛意带着快意。“娘也好,那个男人也好,你只是……不爱我而已。”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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